红痣
初秋的夜略带一丝寒意,窗阁外将死的蝉仍旧聒噪。
她敞开自己雪白的胸脯,用朱砂点上了一颗玲珑的痣。她面前的小桌上,是一卷方才摊开的佛经、刚磨好的朱砂、一盏火光微曳的油灯。
西方世界的佛祖也是被这样的光笼罩的吧,她看着油灯上的火苗有些出神。若是自己真的也用恒河沙等身的财货去布施供养,这些微的光也能照给自己吗?她想着便把佛经卷好,她有些困倦了。明日,命莲寺的僧众将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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树叶婆娑作响,夜里似乎落了一地的红叶、死去的蝉。
得赶在庭师把落叶扫净之前醒来啊,她用手轻轻掐灭了微弱的火。黑夜再度填满了房间,没有月光。她又想起了落叶和蝉、还有那只在窗外树上做窝的喜鹊。想着想着,夜的微寒又令她不由得发了颤。她想重新把火点起,就算是微弱的火,可她却寻不得本放在桌角的火柴了。许是被妖精拿走了吧,她小声地钻入了被褥,被褥里也仍是寒的。
合上眼睛后的黑暗与睁着眼的黑暗是不同的,睁着眼还有眼睛适应了暗,变得明晰的希望,而合上眼的暗就如同死,只有身体渐渐失去温度时那冰冷的寒意是如此的清晰。
秋蝉又叫了起来,她合着眼睛,死去的阿求也是这种感觉吗?
稗田阿求已经死了十年了,她摸着胸口那颗用朱砂点出的红痣,有点用力。明日还是让庭师早日把落叶扫净吧,落叶扫净后,就能把秋蝉与秋虫全都埋了。给命莲寺僧众们准备的斋饭提早做好了吗,那些仆人总是工作的不利索。她们端个茶都能磨磨蹭蹭许久,最后亲自去了一趟,才知道她们都在走廊闲谈,忘了时间。
真冷啊,她把冰冷的手贴在胸脯,脑海里还是浮现出了死了十年的阿求。
“阿求死了十年了。”
她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,窗外的秋蝉停声了许久。已经快到下一位御阿礼之子降生的时间了,那一定是一位同阿求一般美丽的少女。纤细雪白的脖颈,玉石般精心雕琢过的脸庞,还有那柔顺的紫色短发。
被褥中依旧冰冷,秋蝉又在叫了。
死后西方有极乐世界吗?摒弃了寿者相、众生相云云,就能前往净土了吗?她又睁开眼睛,熟悉了黑暗后,眼睛已经能依稀辨别出黑暗中事物的形象了。阿求去往极乐净土了吧,阿求是一个多么纯洁的孩子啊,从来没有离开过稗田家的大门,短短十年的人生中只是在开蒙老师的戒尺下度过。她也许每天都要像最洁净的蝶一样,需要吮吸清晨最剔透的那最早一滴晨露才能活着。阿求往生定是去佛陀的左右,而自己只能匍匐去地下等待地藏王的拯救,不得超生。
体寒的症状困扰了她十年了,纵使是炎热的盛夏,她的身体也未尝温热过。家中的医者也确实开过一些发汗的药物来给她调养,那些发苦的药汤最后却全滋养了门外那颗悲哀的柏树。
若是能够安心长眠就好了啊,她再度睁开眼。远处天仿佛蒙蒙有些亮了,些微的光自窗阁透入了屋内。还是不要让庭师扫走落叶吧,又有些想去看红叶满阶的景色了。可是不扫走这些落叶,那些秋蝉力尽落入其中,也还是会靠着仅有的气力继续叫的吧?还有很多文书和经文没有背,家里的账簿也得查账了。
可是,若是阿求,定然是不会扫的。
那还是不要扫了。
今日也还得去写《幻想乡缘起》,她想起了下人们千叮万嘱。
晨曦的光芒洒落在了屋内,她终于再些许变暖的被褥内堕入了难得的沉眠。秋蝉仍在哀啼。
阿求母亲的法号是命莲院大慈大悲玄空禅尼。
那是一位健壮的妇人,皮肤在过去被晒得很黑——几十年来养尊处优的时日非但没让身上的皮肤褪色,反而越发积淀,在脸上沉淀出硕大的漆黑的斑块。她的胸口总是垂着一串金链与一条从命莲寺求来的玉牌。玉牌上是弥勒佛还是如来?又或是某位不知名的阿罗汉?她并不怎么关心,她唯一一次与那妇人有过交谈的,是那妇人正在抽打一位仆人。
不如说,像是毗沙门天王。那位妇人总是在房里放着一根颇长的柳条,供养在金身的佛像前。她抄起了柳条,在走廊鞭打一位年幼的仆。那个小厮身上仿佛缠上了无数火红的蛇,让他险些就要窒息。
救下这小厮后,她也不晓得这小厮究竟做了些什么,只是记得他常常受打,打的都是用那供在佛陀前的长长的柳条。
“是奶奶要让他咬胸口的肉,他死活都不肯。”
她吩咐佣人给那小厮擦药时,那几个人咧着嘴嚼着这样的舌根。
今日是这位妇人的法会,从梦中醒来仍是清晨。再度解开衣物,昨夜用朱砂在胸口点出的痣还在,她长长舒了一口气。
窗阁外的秋蝉又在卖命叫着,地上并没有满地的落叶,只有寥寥数片。秋是来得这么晚的吗?分明每夜都感觉分外的体寒。这个时辰当是庭师来修理庭院的时候了,可这片林子依旧安静的出奇,他又迟来了。
“阿求大人。”
沁着淡淡草香的拉门被滑开了一条小缝。
“什么事?”
她微微颔首。
“您母亲的法会将要开始了,这里是您的早餐。”
端来的是淡粥一碗,腌菜二三。
她并不排斥清淡的饮食,也不习惯在早餐吃的过于奢华。从这里能望见那棵喜鹊做巢的树,那里也许已经下满了蛋了吧。
“阿求大人,不要忘了今日的缘起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
又确认了一遍胸口的红痣仍在,便动身去往了佛堂。佛堂中众僧都已落座,最尊位是命莲院圣白莲禅师。佛堂中只有一些细碎的低语。仆人领着阿求入了座,那低于便渐渐消止了。座下除了几位僧侣、大都是同住在稗田大宅中的亲眷。
为妇人做法事的不是白莲禅师,是一位面相有些恶丑的僧人。僧人用仆人端上的水净手后,为妇人写上牌位:
“命莲院大慈大悲玄空禅尼”
秋蝉聒噪的吵闹,香炉中飘出了烟有些呛人。再度净手后,那位面相丑恶的僧人念起了超度的经文。第一篇是《庄严经》、随后有《中阴经》、《随愿往生经》、再是《楞严经》、《无量寿经》。
贡献着的牌位安详地立在花团锦簇的佛龛中,眉眼中透露出慈祥。朝日渐渐爬到了天顶,和煦的光驱散了屋内的阴霾,只有佛龛下藏着不多的阴翳。隐约能听见微不可闻的哈欠声,悄然藏在平淡的诵佛声中。
妇人原先也只是稗田家的婢女,在一夜后却生下了家主的女儿,下一任的御阿礼之子。从一位扫地打水的佣人变成了下一任家主的母亲,她的身上也没少被家主的妻子打骂后的伤。上一任家主很早就死了,死后也埋在了命莲寺。
“住手啊。”
一旁的一位中年女子,斜脸小声斥责自己的儿子。他从怀里不知道何处摸出了几颗花生,剥开,偷偷在往嘴里塞着。
“可是,妈妈,我饿。”
“等把法会做完就行了。”
女子把自己儿子的手拉住,不让她乱动。四处看了看,发现她正在看着。女子赔礼般笑了笑,很快便不语了。
佛经还要念上很久,庭师现在去院子里把落叶扫走了吗?她还是没来得及去叫庭师不要扫走落叶啊。可是现在已经快到了正午,庭师或许去吃饭了吧。阳光照在了她的脸上,她的手脚还是感觉有些冷。
她和自己的母亲也确实几乎十年没有见过面了。母亲没有姓,因为个子矮,所以被乡里人都叫做阿小。母亲是在别人家做豆腐的工坊里做工的,每个月能挣三吊钱。她时常提着一个扁担,扁担里挑着的是白雪似的豆腐。她就挑着这个豆腐每日送去稗田家,时常还能得到一些跑腿的赏钱。
母亲很会做豆腐,会用一口铁锅,里面倒满了便宜找来的油。豆腐雪花似的纷纷落在翻滚着的烫油里,沉沉浮浮,状如飞蛾。自己会用刚玩过泥巴的手拉住母亲打满补丁的裤子,嘴里讨要一口豆腐。母亲大多是不肯的,这些豆腐是要拿上街去卖的。但自己仍旧会一直缠着母亲,因为她知道母亲绝对会用那长长的筷子夹上一块直接塞到她的嘴里。“这是最后一块,”嘴里还会这么说着,自己往往却能把炸豆腐吃到满意为止。
豆腐的外皮滚烫,常常烫的自己合不拢嘴。可她却还是要吃,嘴巴烫的变红了也还要。豆腐里面是鲜的还是甜的?她早已记不清楚了。但母亲若是还在,自己也还是会拉住她的裙子,问她要一块刚炸好的豆腐吧。
喜鹊在窗外叫了几声,面恶的僧人已经念完了。命莲院圣白莲禅师接替了僧人又念了最后一段,那是驱鬼的咒。白莲向众人行了一礼,领着众僧先退了。
今日应当和僧众们一起吃斋,清水豆腐、鱼、白饭、还有刚做好的味增。路过可以望见庭院,庭院里的落叶仍未扫。
稗田家的使命便是供养御阿礼之子,供养她们写作幻想乡缘起。稗田一词,若是细究,也能追溯到所谓的“稗官野史”。倘是就家格再向前追溯,到也是和源家有几分不大的渊源,也不知是否是后人穿凿附会。但稗田家几代前是在朝廷有官位的公卿,官至从四位下,现在的宅院只是地方上的一座庄园。
幻想乡缘起大抵上是负责记录幻想乡发生的大小事件、与各类妖魔传奇。从第一世至如今的第九世,已经写了林林总总三百七十三卷,都被保存在了藏书阁中。整个稗田家坐落在人里的边缘,依着后山而建,白墙青瓦上还有过往战国时留下的刀枪的痕迹。家宅下是自家的田亩和村落。
御阿礼之子大抵都是当任家主的第一位长女,被看作是第一代的转世。她们有着博闻强识的能力,却身子虚弱,往往活不过二十岁。她们生下后,若是上一任家主已逝,便可继承家主之位。
第八位御阿礼之子极好奢华,又好打骂下仆,往往喜怒无常。她在庭院里挂满了易夭的百灵,用花椒烟火等等刺激那些受惊的小鸟不停乱唱。那些鸟儿在狭小的笼子里惊惶的乱撞,唱到嘴中咳出鲜血直到晕厥。她一日竟要上百只新的百灵来填补当日唱死的缺额,家中的大部仆人都被她驱赶去一刻不停的捕鸟。她只为看这些鸟儿歌唱力竭而死。她又有一日毫无理由的驱赶走了家中所有的仆人,又在第二天将这些人全数招了回来。她唯一值得说道的,便只有她写得一手好字。
第六位嗜好甜食,又爱打猎;第七位则早夭在婴儿的时期,传说是被惧怕第六位的女佣用开水烫死的。
她们大抵上都葬在了命莲院,以期能顺利往生轮回。
稗田家在这小小幻想乡中的职责便是供养御阿礼之子,若不能完成任务,那这个家族恐怕也无法延续。
幸好,这一代生出的御阿礼之子是稗田阿求,生性文弱、体贴下人。又传说有着慧根,很早就看透了人生苦难真谛。只是身子极弱,曾以为挺不过十岁的寒冬。据仆人们说,在十岁过后,阿求却仿佛一夜变得康健了万分。佐餐也不过要一些清单的粥饭、生性温和,而博闻强识的能力又变得极强。
只是,每日都会让仆人提前备好一碟磨好的朱砂送入房中,不知是为何。
午后来的,是阿求的友人本居小铃。
小铃推开门时,她正在撰写缘起,这是她每日必修的功课。她的屋子和她为人一般朴素,只是一间铺满了榻榻米的和室。屋子角落是白瓷的花瓶,中央是一张梨木的几案。几案上往摆着一方砚台和几卷杂书。
本居小铃轻声小步走到她的身边,为她研起了墨。
要是谈及这幻想乡中的美人,无论怎般,都无法避开不谈这位稗田家的家主了。若是说旧居森中的爱丽丝殿是西洋之美,居于神社中的灵梦殿是和式之美。那稗田家的这位家主,只能用风雅之美来形容了。这里不谈有多少人为其美貌而倾心,只是其谦逊简朴的秉性,便极配得上风雅二字了。
小铃小心地打量着这间简朴的和室。她是听说过第八位御阿礼之子的故事的,那位喜好奢华的御阿礼也自然是爱好风雅。她屋中藏有的茶器听说都是些连天皇都难得一见的珍宝,房中又有整一面墙挂满了从中华至大和各地收集而来的字画珍品。而她饲养的千百来只百灵,又都是同花色同叫声,喂养它们的饵料都是用珍珠粉拌着的。
而阿求却是全然不同的,她十来岁时就撤去了室中那些浮夸烂俗之物。只在角落保留了一个白瓷的花瓶,花瓶中的花随季节而变换。春是桃、夏是柳、秋是菊、冬是梅。曾有好事的纨绔子弟学来,在花瓶中插上梅花东施效颦,又自名这瓶为:“梅沾雪。”可却失了那种孤梅独立雪中、片尘不染的洁。又也许只因他不是阿求这般的美人吧。
小铃曾在几个子弟的要求下问过阿求,那房中程着的这个瓶子究竟叫什么名讳。阿求却只是睁大了自己娟秀而又无垢的眼睛,回问:
“为何要取名字?”
也许这就是阿求不同于他人而风雅的原因了。
为阿求研好墨,小铃安然坐在她的一旁,静静看着她写字。那双纤细洁白的手不似经常在家中帮忙印书打点内外的自己,如同雪兔一般娇小可人。长长的卷轴上翩翩落下无数清秀淡雅的文字,就如同白兔在雪中踩下的一串脚印。
“小铃,你来了。”
她有些惊讶,脸微微泛红,似是为自己沉迷写作而忘记了友人害羞。
“我来送新印好的书。”
小铃从包袱中取出了一本书,自己是书店的女儿。
“多谢了,”她把手接过,突然停下,又呆一样望向窗外。窗外是一片夏末的景致,却是仍旧绿意盎然,鸣虫们充满了生机地叫着。
“今天可真热啊。”
小铃早已习惯了友人这样的行为。
“我还是觉得有些冷。”
“寒症依旧是没有改善吗?”
她不言,只是点头。
“我们……已经认识八年了吗?”
半晌,她才又这么说道。
“是啊,过得真快。对了,你之前不是和我说要吃油炸豆腐吗?”小铃笑着从包袱里掏出了一个用荷叶包着的小包。解开包袱,里面是炸得金黄的豆腐。
“其实当场吃的是最好的。”
小铃在来之前都是把豆腐放在怀里捂热的,现在还留有余温。可外皮还是被水分沁透,没有那种酥脆之感了。
她小心用手指捡起一块,塞入了红唇中。
“感觉怎么样啊!”
几乎是立刻,小铃便高兴地凑了过来。她轻轻颔首,小铃立刻知道了其中的意味。
“下次我一定会找到让你满意的东西的!”
这种不气馁是小铃自认为的为数不多的优点了。她那张被晒得微微有些咖啡色,却又充满了活力的脸庞总是给毫无生气的稗田家带来不多的生气。
她却无法开口:小铃是无法找到十年前母亲炸豆腐的味道的。
窗外飘起了小雨,那只做巢的喜鹊惊慌地归家了。
小铃也无法开口,她又看见了放在桌上的还有一碟磨好的朱砂。她晓得阿求的秘密,晓得她每日都会在胸脯上用朱砂点上一颗红痣。就仿佛这颗痣有什么魔力一般,一旦失去了,阿求便不再是阿求了。
“之后要去把你母亲大人的牌位移到命莲寺中吗?”
也许是因为丧母之痛,小铃这么开导自己。
“大概再过两日吧。”
“请节哀吧。”
“好的。”
雨点淅淅沥沥地落下,变得更大了。实话而言,小铃并不喜欢阿求的这位母亲,她实在不懂为何这样一个粗俗的妇人,却能生出像是阿求那样仙鹤般的女儿。她也听说过某些不该让人知晓的秘闻,作为书店的女儿,她的消息算是灵通的。
那位妇人却深信佛教,每次去命莲寺做法事的排场都是一次比一次的大。那些宗教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蛊惑力,小铃从来没有想通过。稗田家的家主阿求明明吃穿用度都是那么节俭,而那位妇人却是那般的骄奢。小铃虽不懂佛法,但她觉得这种散尽钱财就能去往极乐净土之事,未免不奇怪。
“为了心里有个寄托罢了。”
她似是看穿了小铃的心思。
“那你也好好享受一下啊,那些仆人也还是讨厌你吗?什么都不给你吃?”
小铃早就察觉了,阿求在这家中空有家主的头衔,实际上那些仆人却嫌弃和害怕她,就仿佛她是一个早该死去的幽灵一般。那些仆人也是生得各个都是浑身懒骨头,能偷得闲的地方总是偷闲。
“没有。”
“就是有,”小铃把能想到的名贵的食材都报了出来。
雨点打落在叶面上,一个下人推门走了进来。
“阿求大人、今日的缘起……”
“阿求身体都那么糟糕了,你们怎么还一个个心里只想着缘起?”
她拦住了要发作的小铃,雨还未停。
她曾让人去看过那棵山毛榉上的巢。青色的喜鹊蛋里有一颗显得特别的大,暗色的蛋壳上簇拥着褐色的斑点——那是杜鹃鸟的蛋。
维鹊有巢,维鸠居之。
她并不喜欢鸠占鹊巢的故事,她曾想让仆人把那颗杜鹃蛋丢掉。让那颗蛋从空中坠落到地面,如同她千百万次在梦中看到的相似的情景一样。仆人架起梯子刚登上大树,她又旋即反悔。反反复复,竟折腾了稗田家上下整整一日,闹出了不小的怨言。
她知道仆人们在背后是怎么议论她、嫌弃她的,就和她小时候被村里的其他孩子嫌弃厌恶一样。过去,她躲在了母亲的背后,而现在她躲在了御阿礼之子这个名头的背后。她的寒症一日比一日的重,仆人和稗田家其它人也不愿让自己的孩子靠近她了。
“妈妈说你死过了,所以阴气重。”
那个女童被母亲按着头跪下,朝着她不停谢罪。
与家内的恐惧不同,在外她不可能不有自己是一位美人的自觉。貌美、德高、乡里最大家族的主人,又是未婚。觊觎她的子弟可以说是数不胜数,大都遵从了上一代御阿礼的喜好,送来了奢侈的茶具、鸟具、还有一只只百灵。
那百灵阿求全都放归了院中,有几只便也安家了。不胫而走的也有“家主唤来了死去百灵的亡魂”这种传闻。
这些其实害处也不大,她也乐得清静。她的梦也在一遍遍不断重复,从高空落下,喜鹊、还有杜鹃。
若只是这样虚度过余生那也是好的,但御阿礼之子总是在上一任去世后的十年诞生——周而复始,只为了幻想乡缘起这一本书。
母亲阿小是和一个野男人结合的,随后便被赶出了家门。母亲在马厩中将自己诞下后,男人不久又在河中溺死了。“河里有你爸变成的溺死鬼!”每每有孩子朝着她这么喊,她就只能一边哭一边追着打回去。
家里租住的是豆腐店的厢房,局促而闭塞。被欺负了的她就躲到房间里,那些顽童就喊着粗话,将各种不净的东西从窗户里扔了进来——她家并没有前再去买糊窗户的纸了,窗户始终是开的。
豆腐店的主人也乐于看这种游戏取乐,除非会打扰到他的生意。往往那些孩童都会避开忙碌的早晨,直到中午大人都歇过,而母亲又出门时,才会将她堵在家里。有时就算自己想过要躲在别处,但那些孩童就算是把整个人里翻遍,也会把自己给找出来,整个揪回自己的那个家。这种游戏往往会持续到傍晚母亲赶来,他们才会悻悻而去。
孩童在欺负更弱小的孩子时,创造力总是无穷的。
“我父亲真的是溺死鬼吗?我真的是野种吗?”
她哭着抱住母亲的大腿,把眼泪和鼻涕抹在了母亲刚刚结束奔波疲惫的大腿上。母亲会用粗糙的手揉着她的头,就算什么也不说,她也会渐渐明白——自己才不是什么野种,自己有一个爱着她的母亲。
她渐渐长大了一些,开始喜欢往后山上跑,喜欢在后山上去望那山脚下的稗田家。为什么她们都穿着这么好的衣服?为什么她们都能随意享用母亲送来的豆腐?年幼的她心底首次生出了不该有的感情。但这份感情很快又消磨了,被山中那灵秀的天地消磨了,她在那里才能获得不多的安心。她更喜欢在母亲要进稗田家的时候上山,这个时候正好能在山上偷偷看见母亲。母亲是长得多美啊!挺直的鼻梁,健康的肤色,还有自己永远不会讨厌的,总是挂满了和蔼笑容的脸。
母亲的脸上除了笑容什么表情都不会有,而那张匀称的脸又会因为这副笑容变得更加温暖与美丽。有多少来买豆腐的男子,不是冲着自己的母亲呢?
她还记得,母亲和她提过,在稗田家的深处藏着一个和她年龄一般大的女孩子。那是第九代的御阿礼之子,稗田阿求。那是一位皮肤剔透的仿佛在阳光下就会融化的公主,每日坐在深宅中享受着众人的宠爱。
母亲和她意外有过一面之缘:
“她是一个寂寞孤独的孩子啊。”
“你或许能和她成为很好的朋友。”
母亲的话总是让她忘不掉,这世上又怎么会有愿意和她这个没有爹的野种做朋友的孩子呢?可是那话却还是像种下了一颗种子,总是令她忘不掉。
鬼使神差般的用绳子绑在枯树上,又借着枯树从山崖上降下。当她的脚踏在了稗田家的宅内,她总算意识到自己闯祸了。她借着几年来在山上奔走的优势,躲过了东来西往的人流,最后一头钻入了别馆的一个房间里。
“你是谁?”
清脆如银铃般的童声在她的背后响起。那是一位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少女,皮肤洁白的像是在阳光下就会被晒化掉的雪一般。她小巧的脸蛋上排布着精巧的五官,细腻的仿佛不是自然造物一般。她记得:那个少女和自己长得有些像。
“我是来找你做朋友的。”
她呆呆望着阿求,口中这么说道。
她们的友谊一切都很顺利,这个未尝踏出过家门的少女不晓得她的过去,也不晓得她是母亲和野男人结合生下的孩子,更不晓得她的父亲是一位溺死鬼。她只是用自己天真而又纯净的眼睛去看待自己的这位难得的朋友,她的眼睛就好似一面镜子,原原本本倒映出了自己这位朋友全部美好的模样。
“阿求大人!我进来了。”
一个年迈的老佣人敲了敲门。
方才还沉浸在友谊喜悦中的她彻底慌了,阿求却镇定地朝她指了指壁橱。壁橱里大都是些被褥和衣物,小巧的她很轻松的钻了进去。
“母亲大人……”
阿求的声音似乎像是在祈求什么,随后便是哀嚎声与抽打声。她微微推开了一点柜门,那是一个身材高大面相严厉的女人,女人在用一根很长的戒尺抽打着阿求。
“佛经、佛经、还有那些什么别的杂书,就看这些有的没的!”
“博闻强识的能力,可不是这么给你用的!”
“对不起、对不起,对不起,母亲大人。”
又是一顿抽打,阿求很快便哭得不再有什么声音了。那位母亲只是接着简单吩咐了阿求几句,随后便领着人走了。
她近乎是冲出来了一般抱住了自己这位新的朋友。阿求也无言的抱住了她,两人一起哭了很久。
这十年来,她夜夜都是噩梦。
她用手像是安慰自己一般,抚摸着自己胸口那颗用朱砂画上的红痣。她能清晰地梦见那时的场景,长大了的杜鹃鸟将一颗又一颗的喜鹊蛋推下了巢。她呆呆看着,在梦中什么也做不到。
她也想过去找人解一下这个梦,但她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这么做。将死的秋蝉又再度鸣叫了起来,窗阁外又是一地被雨打落的红叶吗?为何一阵秋雨浇不死这些恼人的虫子呢?这么想着,她忽然又感到悲痛。
阿求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想法呢?
那些虫子不是自己愿意而叫的,也许也有一个像是第六代御阿礼一般的人物,在用烟火和花椒熏烤这些虫子。它们也像是百灵鸟也要,不停叫、不停唱,直到唱的吐血力尽而亡。无人会为它们哀悼。
这才是阿求会想的啊。她感觉自己稍微镇定了一些,夜已经很深了,她仍旧挣扎着无法入眠。那庭院中的喜鹊巢又怎么样了呢?那只占据了巢的杜鹃卵是否和自己梦中的一样,已经孵化出来了?她有一种想要翻窗去看看那个巢的冲动,最终也还是作罢了。
明日就是去送妇人的牌位与骨灰入庙里,她要去为别人的母亲守孝啊。
她在最初的几年里,其实常常梦到自己的母亲。梦到母亲安慰自己,梦到母亲为她炸最喜欢的豆腐。但是近几年来,这种梦渐渐变得少了,直到彻底没有。她冥冥之中已经有了答案,却还是不想承认。
来到稗田家后,她远远见过自己的母亲几次。母亲的样子憔悴了许多,乌黑的头发沾上了白丝。她仍旧挑着那个扁担、卖着那个豆腐,只是来得比以往更勤了。她不晓得母亲知道了什么,她现在不用穿那件破旧的但被浆洗的极干净的粗麻衣裳了——可她又变得极其思念,迷迷茫茫只能呆呆去看那满院孤苦的春色,让日子一天天不停挨过去。
“那个疯女人想要闯进来,被打断了条腿丢了出去。”
春色褪去,梅花独绽于寒冬。她自那时起便不再做关于母亲的梦了。
她又想起了童年,想起了阿求,想起了那颗红痣。她为了帮家里的活,很少去寺子屋。除去那些家境较富有的,还有那些妖怪,一般的孩童基本早早便帮家里人打理活计了。是阿求教会了她识字与认字,而她也告诉了阿求外头是怎样的。
谈到山中,那里有比宅子里更大的天、也有比宅子里更大的树。一棵棵大树矗立在山崖上,灵巧的兔子或者狐狸在草丛与灌木中奔走。四季的景象又总是那样的不同,春天的时候绽开的是桃花,那时候遍地都是一片的粉嫩。一整风过去,整片花的海都会随之波动。困在花中的蜜蜂,也会被整整花香醉的晕头转向。
夏天则是清凉无比的绿荫几乎要将整个大山彻底遮蔽,凉爽的晨露滴在脸上,连片的阴翳挡住了盛夏的骄阳。秋日则有菊、冬日而有梅。
“能带我去看看那里吗?”
她答应了。
窗外朦胧间太阳升起,她从回忆中释放了自己,走向窗边。这里可以看见那座山,那座遥远的山。喜鹊带着初秋的寒意而来,那个巢里的蛋孵出来了吗?
小铃和她一起同行,这是她强烈要求的。她从心底里冒出了一种油然而生的惶恐,她用这种不合礼制的要求胡闹了一番,收获了更多的白眼。可是,那种心底的恐惧,却让她不得不这么做,就算这不是阿求会做的事情。
她和小铃坐上了抬着的轿子中,前面的小厮清退了道路上的行人,为那浩浩荡荡的队伍开了一条并不安稳的道。她看向小铃,她兴奋的用自己的小眼睛从那狭小的笼中向外窥视,这是她的第一次坐。
“你知道第八位御阿礼之子吗?”
“知道,就是那个很坏很坏的家伙。”
“我有个朋友说或许能理解她,”她看向轿外,“她说我们又和那些被人惊吓而啼唱的金丝雀有什么区别呢?”
“我觉得不对,”小铃很认真的说,“至少我们是自由的。”
她不置可否,新的御阿礼之子恐怕就要诞生了吧,她的这种预感越来越强烈了。
“在稗田家最痛苦的就是幻想乡缘起吧,又或许不只是它。”
“阿求你不是博闻强识吗?”
她来到稗田家后,除了夜夜的噩梦外,几乎都在强记强学,无论是道德的规范,还是整整一书库的藏书,她再也未踏出过稗田家一步了。这么做不像是阿求,这么做才能像是阿求,像是一位御阿礼之子。
“我觉得阿求现在就过着一个很棒的人生啊,每天都能享受着美好的食物、还被那么多人敬仰着。”
她顿了顿,没有回答。
从笼中解放的鸟儿,被烟火与花椒催的不停歌唱的鸟儿被从笼中解放,是多么的欢快啊!从未有过的新鲜的空气如潮水一般灌入了肺中,仿佛自己的身体从未有过如此的轻盈。
“这个是什么啊。”
“这个浆果是能吃的。”
她从树丛里把蓝色的小果子抓了一把,塞到了阿求的手里。
“好酸啊,”阿求说着又把一颗果子塞进了嘴里。
“酸你还吃啊?”她用力点了一下阿求的额头。
“没吃过啊。”
“你没吃过的东西多的很呢!”
“那你会带我吃?”
“当然啦,”她牵起阿求的手,“我们可是最好的朋友啊。”
“我们是最好的朋友!”
沿着山路一直向前,有一段很陡的崖,从那里的一条路下去,很快就能到人里了。可以看见山下忙碌的村镇,视野一片的开阔。
“你的母亲不会打你?不会因为你看别的东西而骂你?”
“我可是连字都不认识。”
阿求呵呵笑出了声。
“她也会给我做油炸豆腐?”
“当然会啦,因为我们是朋友。”
“小铃,你登上过那座山吗?”
“以前和父亲一起爬过,是稗田家后面的那一座山,对吧?”
“从山路上去,有一条兽道,沿着走能找到一潭泉。”
“泉里应该有鲤鱼,长得很大了吧。来喝水的有时候也会有鹿,都不怎么怕人。鹿的毛摸着很舒服。那里还有一种很怪的蝴蝶,翅膀的纹路像是两只橙黄色的眼睛。她的家是在悬崖边的树上。”
“阿求,你怎么知道这些的。”
轿子外是一片野地,这里总算出了人里,到了乱葬岗中。
秋蝉叫的震耳欲聋,她回过神来时,阿求已经坠入了崖底。
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撕碎那只引着阿求向前走的蝴蝶,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书上系上绳索,就像当初她第一次偷偷来到稗田家一般降落到了地面。
“阿求……阿求……”
她轻轻拍了拍阿求的脸颊,尚存着温热之感。她呆呆的站起来,她不能被发现自己害死了御阿礼之子,不能被发现自己害死了朋友。
自己应该和阿求,长得很像吧?是啊,自己应该长得很像吧。她从不晓得自己当时从何处涌出的勇气,她剥光了阿求的衣服,细细观察着尸体的容貌。自己应该和阿求很像、自己也应该很阿求很像。阿求的胸口的,那是红色的痣吧,那是血还是痣?那是血,还是红色的痣?
她胡乱用血在自己的胸口也点上了一颗痣,回到了稗田家。
没有人知道阿求死了,她也没有再从稗田家离开过一步。
“你不是我的女儿啊!你才不是我的女儿!”
阿求的母亲,疯狂地扯着那时自己的衣服,歇斯底里的怒吼。
“你是不是把我的女儿杀了啊!你是不是把我的女儿杀了啊!”
后来,她就被拖走了,家主找到了一个医生来治阿求母亲的疯病。都是一些像是黄连之类的药材。最初还能听见妇人的叫喊声,慢慢的,什么都也听不见了。她曾担心的问过是不是发生了什么。阿求的父亲什么也没说,只是让她安心学习、安心写缘起。
等到再度见到妇人后,阿求母亲的双眼失了神,成为了她的母亲。
“那片乱葬岗里,听我店里的常客说,葬着一个卖豆腐的疯女人。”
小铃见她望着乱葬岗,眼睛出了神,为了解闷儿继续说道:
“那个女人唯一的独女失踪了,她却一口咬定是被稗田家的人抢走了。这肯定不可能是真的啊,但是那个女人却还硬闯过稗田家,被人打断了腿丢了出去。”
“然后呢。”
“之后就变成乞丐,又疯又傻,天天喊着女儿、女儿什么的。就像是戏里的一样。”
“在之后呢?”
“应该就这么死了吧,被她的老主顾埋在了那里。”
小铃耸耸肩,她却看见阿求在哭。
“是又在想母亲的事情吗?”
“是啊,我在想我的母亲。”
“你的母亲很好吗?”
“是一个好的不得了的母亲。”
小铃陷入了沉默,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阿求。她不知道为什么阿求会对这样一个糟糕的母亲抱有这么深的感情,她只能用手帕擦干了阿求的泪,像是开解她一般说:
“不要伤心了,对了,你既然这么想母亲的话,我这里收到过一本稗田家的人当来的旧书,这本书里面有你和母亲的合照。”
“合……合照?”
“对啊,本来是想给你一个超级大的惊喜呢,但是看你这么难受,就先让你看看了。这张照片是家族合照,应该是不小心夹进去了吧。”
照片上是有阿求和她母亲的。
“不过,为什么小时候的阿求和现在的长得差别这么大啊。”
“完全就像是两个人,也许这就是女大十八变吧。”
“小、小铃……”
“阿求。”
“阿求身上有一颗红色的痣吗?”
“怎么可能啊,你可是生下来就被所有人夸身上没有一点瑕疵呢。”
她撕碎了照片,掩面痛哭。
“阿求,你在干什么啊,阿求!”
“我、我不是阿求啊!我才不是阿求啊!!!”
“阿求……”
“我是一个卖豆腐的女人的孩子!是一个父亲是溺死鬼的孩子。是我害死了阿求,是我害死了她啊!!!”
“是我害死了阿求,是我带她到山上,才会害得她追着蝴蝶从山崖上摔死啊!!!我扒走了她的衣服,自己成为了御阿礼之子!”
“小铃……小铃、我究竟是谁?”
“你就是阿求啊,你就是御阿礼之子。你可是还有写缘起的使命呢,”小铃温柔地笑着,“快到命莲寺了,别哭了,你现在只是因为母亲死了而太悲伤了,你要去为你的母亲送最后一程。”
秋蝉被烟火与花椒灼烧地哀鸣。
她猛然抬起头,眼睛变得透彻。
数日后,那山底下发现了尸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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